老屋的墻早已斑駁,石灰剝落處露出暗黃的土坯。唯有西墻那一角,還留著些模糊的鉛痕。我湊近了看,是幾行歪扭的字,被歲月磨得幾乎要與墻皮融為一體。
那是許多年前,我用半截鉛筆頭寫下的。具體寫了什么,如今已記不真切,大約是些“科學(xué)家”、“宇航員”之類的字眼,屬于一個鄉(xiāng)下孩子對山外世界最奢侈的想象。字是用力刻上去的,力透“墻”背,仿佛這樣就能把夢想夯進現(xiàn)實的地基里。
年復(fù)一年,日子像鈍刀,一下下磨過這面墻。雨水順著墻縫滲進來,暈開一團團水漬,像淚痕。南方的回南天,潮氣氤氳,讓字跡變得臃腫、模糊。陽光從窄小的窗戶斜射進來,每日在同一片墻面上緩慢爬過,像一只耐心而殘酷的手,用光與熱,將鮮明的墨色一點點漂白。還有風(fēng),裹挾著塵土,以最溫柔的姿勢,進行著最持久的打磨。
夢想就這樣被磨擦了。不是轟然倒塌,而是靜默地、幾乎不被察覺地淡去。起初,字的邊緣只是有些毛糙,像新衣起了球。后來,筆畫開始斷裂,“夢”字少了那關(guān)鍵的一“點”,“想”字的那顆“心”也變得殘缺。再后來,只剩下一些斷續(xù)的線條,需要努力辨認(rèn),才能拼湊出昔日的輪廓。它們就真的成了墻的一部分,成了紋理,成了痕跡,成了若有若無的影子。
我伸出手指,輕輕拂過那片墻面。觸感粗糙,是沙礫般的實在。那曾經(jīng)尖銳的、渴望刺破什么的夢想,已被時光磨成了粉,均勻地拌進了生活的泥灰里。磨擦,原來并不都是激烈的對抗。有一種磨擦,是空氣的撫摸,是光線的親吻,是水汽的擁抱,是塵埃的覆蓋。它用最日常、最平庸的力量,完成了最徹底的消解。
就在我即將轉(zhuǎn)身的剎那,西沉的落日將最后一縷金光,恰好投在了那片殘跡上。奇跡般地,那些早已隱沒的筆畫,因著光影的魔法,竟浮現(xiàn)出淡淡的、金色的輪廓。它們還在。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——從墨跡,變成了光的刻痕。
原來,寫在墻上的夢想,終究是會被磨平的。但磨擦它的,不只是遺忘的塵埃與流逝的光陰。那經(jīng)年累月的磨擦,也將它最初生硬的形狀,磨出了溫潤的包漿;將那種喧嘩的宣告,磨成了沉默的堅守。它不再是一個懸浮的口號,而是沉潛了下來,沉進了墻的肌理,沉進了歲月的質(zhì)地,成了這面老墻——乃至這間老屋——靈魂里,一塊無法剝離的胎記。
墻上的字終將不見。但被那支鉛筆、被那些字、被那些年的仰望與期盼所“磨擦”過的心壁,卻留下了一道永久的、隱秘的刻痕。那才是夢想真正的歸宿——它不在墻上,它在我們被生活反復(fù)磨擦、卻因此愈發(fā)清晰的生命紋理之中。